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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自澳門特區立法會前主席曹其真女士個人微博

澳門同濟慈善會自我接掌至今已整整五年半了。在過去的五年半中,慈善會的各項工作也已從設計、摸索階段逐漸進入了常規的狀態。由於我們所有項目對每一位員工來說,都是陌生的和嶄新的,所以目前我們的各項工作,離開“完善”和“完美”還是有很大距離的。其實,我也明白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是“完美”的。但是我心中還希望我們的工作即使不可能“完美”,但至少也要做到接近“完美”。也為此,由於我的執著和追求完美,我將自己的作息時間安排得密密麻麻。隨著工作負荷的不斷增加,我每天都好像有想不盡的事情和做不完的工作。最近還有應接不暇和疲於奔命的感覺。

每當我現在回想起,在離開澳門立法會主席位置前夕,我的內心存在著自己失業的恐懼感是十分可笑的。但也是因為當時真的以為自己是失業了,所以才會拼命地動腦筋開展澳門同濟慈善會的工作。令我感到安慰的是,我們澳門同濟慈善會的規模雖然尚小,但是總算也有了小小的成績。

回想自己一生的工作,我充分地體會到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的精力是不斷地衰退的。過去在聽到比我年長的人告訴我,他們無論在體力上或精力上都感到一年不如一年時,我總是不能理解。但是近年來,我對此真的可說是深有同感。特別是在過去的一年時間裡,我發現自己常常忘掉和我非常熟悉的人的名字,和我說話被別人打斷後,想不起自己的話題。就在前幾天,在澳門和兩位好朋友共晉晚餐時,約時間再聚時,我的腦中竟然一片空白。當時我只知道5月28日那天我不在港澳,但是那一天究竟為什麼我會不在港澳的原因卻完全想不起來。直到回家後在睡床上才想起其原因。那天晚上我真的害怕自己可能已經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周圍出現越來越多患了這種病的人,因此在內心也經常出現自己患這種病的恐懼。特別是大約在兩星期前去探望一位患了此病的好朋友後,在心中留下了很大的陰影,並且對自己是否會患上此病的恐懼也大幅地增加了。

我的那位朋友比我要年輕6、7歲,但她得病已經多年。我在她得病後,曾多次去她家探望她。記得去年我去探望她時,她坐在輪椅上雖然已基本上不認識人了,但是當我問她我是誰時?她凝視我半天後,露出一絲似曾相識的眼神,並很費力地說出我的名字。因此雖然我在心中常常想起她,但是為了避免我探望她後的傷心,所以我已不大願意去探望她,和見到她每況愈下的情況。

最近我從這位朋友的姐姐處知道她現在的狀況比去年差多了後,心中覺得很難受,因此囑咐自己無論如何,我要去探望她。在復活節假期中的一天下午我去探望了她。儘管我去她家之前,已經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是見到她的那一刻,我還是感到一陣陣的心酸。幸好,在她的家人的悉心照顧下,她有足夠的營養品的補充,並每天有專業按摩師為她按摩,因此她的臉色還是不錯,身體也並不是太消瘦。但是看到她仰臥在床上,嘴巴裡發出:啊!啊!啊!…… 的叫聲時,我心中實在難受,並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

當然在那一刻,我已無法不走到她的床邊。於是我走到她的床邊大聲地叫了她的名字。當聽到我的叫聲時,她回頭看了我一眼,並很快就把眼睛閉上了。從她的眼神中,我知道她已經沒有和我曾經相識的感覺。

我無可奈何地站在她床邊看著她,聽著她不斷地叫著的啊! 啊! 啊!…… 我看到她雙手緊握著的柔軟的毛毛洋娃娃時,覺得好奇,伸手試圖去觸摸她的洋娃娃。但是我發覺她的手把洋娃娃抓得特別的緊,我根本無法從她的掌心中把洋娃娃抽出來。看到我臉上的疑團,她家人告訴我,她的手指和腳趾都已全部伸不直了。他們為了不讓她緊握的手指傷到她自己,因此在她的雙手中塞了兩個柔軟的毛毛洋娃娃。

在那一刻,我想起了母親在1995年6月底在醫院的深切治療室第一天的情景。那天是母親第一天入住澳門山頂醫院裡的深切治療室病房。當我走近她的病床時,看到她身上插了很多管子,雙臂連著儀器不能動彈,而身上僅僅蓋著一張薄薄的白床單。但是這張薄薄的床單並沒有將母親的身體全部覆蓋上,因此母親的雙肩、雙臂、大腿和雙腳都是露在外面的。當時母親雖然病情危急,但是頭腦還是很清醒的。由於她嘴裡插了一條很粗的喉管,所以她也不能開口說話。不過母親在我走近她床邊時的臉部表情和她看著我的眼神,都讓我明白, 一生要強並特別愛整潔的她,不願讓人見到她露出的肩膀和大腿。因此我馬上為她拉好蓋在她身上的床單,並盡量將床單蓋住她身上的每一處。母親在我為她蓋好床單時,臉上露出了絲絲的微笑,和眼神露出了慈愛和感激的光芒。

母親在1995年7月8日,在我的見證下去世了。但是我為她蓋好白床單那一天的微笑和眼神卻永遠地留在了我的心坎裡。母親的逝世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見證一個人的生命的終結。我永遠不會忘記母親離我而去時候的情景。而且現在每當思念母親之時,我那天在深切治療室中為她蓋床單的那一刻臉上的表情和帶著哀傷的眼神,也會不期然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中。

自從親眼見證母親死亡前受疾病的煎熬和折磨,和親歷了母親睡在深切治療病床上感受到喪失尊嚴的無奈和痛苦後,我開始為我自己將會如何面臨自己的死亡而擔心。也從那時開始,我清楚地認識到了生命的脆弱和人在生與死的問題上是那麼的無助。上帝安排在這個世界生存的人,在面臨生與死的問題上都是那麼的平等。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儘管存在著太多的不平等。不過上帝安排我們所有的人,包括有錢的和沒錢的、有地位的和沒地位的、有權的和沒權的,在面臨生與死的問題上都是一律平等的。從那一刻起,我充分地明白了,雖然我們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但是我們在自己的【生與死】的問題上是不能自主的。也因此我再一次認識到在人生中,和別人爭名奪利是完全無稽的。與此同時,也更加增強了我對生命的珍惜,並堅決要求自己在有限的生命期內,儘量將人做好、把事做好。

前些日子,和幾位上了年紀,現在生活無憂的朋友們一起吃飯時,談起了我們大家面臨著的共同問題------疾病和死亡。當時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死亡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問題,所以我們也必須坦然面對。不過我們都希望自己不要得一個令自己飽受痛苦和折磨的疾病,和不要在痛苦中死亡。但由於我們每個人都無法知道,在我們的明天會發生什麼事,因此我們目前唯一的共同願望是求個不喪失尊嚴的“好死”。

我過去一直認為,母親躺在深切治療室病床上的情景、和現在已經不會說話的和沒有認知的患老年痴呆症的朋友是顯示了,她們健康不佳的時候,和沒有足夠自理能力的時候,是喪失了她們的尊嚴。但是最近我多次閱讀了聖嚴法師的《生與死的尊嚴》後,改變了我對人的尊嚴的看法。聖嚴法師令我明白了,人在得了致命的疾病、生活不能自理和面臨死亡時,需要醫務人員的救護和家人照顧的時候,並不意味著這個人喪失了尊嚴。聖嚴法師說:【生未必可喜,死未必可哀,生命若無尊嚴,何喜之有?死亡若有尊嚴,何可悲哀?】。聖嚴法師的那幾句話,讓我明白了如果我們知道了生與死是必然的過程,那麽,生命的本身就是尊嚴。
以下我將聖嚴法師的這篇文章的部分內容摘錄如下:

【生命的出生與死亡,關係密切,不可分割。
出生之時已確定了死亡的必然來臨。生未必可喜,死未必可哀,生命若無尊嚴,何喜之有?死亡若有尊嚴,何可悲哀?
如果知道生與死是必然的過程,那麽,生命的本身就是尊嚴。因為生存和死亡,是沒有辦法分割的;出生時,就已確定了死亡的必然來臨。因此,生存並不麻煩可憐,死亡也不需要覺得悲哀淒苦;而是要看我們對生存及死亡的態度而定。如果生存、生活得沒有尊嚴,那死亡有什麼好可惜的?生命又有什麼可喜的?相反的,如果死亡得很有尊嚴,那死亡又有什麼可以悲哀的呢?】;

【生命的尊嚴,是從活得有意義、有價值、有目標之中,來體驗和顯示。
人的生命,就是生與死的一個階段和一個過程。生命的尊嚴,可以從倫理的關係、社會的角度、歷史的判斷、哲學的理論以及宗教的信仰等,多方面來確立它的意義和目標。

(一)生命的意義
從佛教的立場看,生命它是為了受報和還願而存在的。過去許的願,一定要實踐承諾;過去造的業,必須要受報。因此,生命是因為因果的事實而存在。

(二)生命的價值
生命的價值,並不是由客觀的他人來評估判斷、來確立認定,而是自己負起責任,來完成你這一生中必須要完成的責任,同時盡量運用其有限之生命,作最高、最大的奉獻。
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扮演著許多不同的角色,像父母、夫妻、兒女、老師、學生等。因此,我們要盡心盡力的盡自己的責任,充實自己,作不求回饋的奉獻。只是想如何的對他人有益,用物質的、精神的種種能力,來奉獻一個人、二個人,乃至於許許多多的人,這就是生命的價值;甚至於,對一個自然的環境,也要盡到保護的責任,也作奉獻,這就是作自利與利人的工作,也是在行菩薩道。

(三)生命的目標
這是需要有個大的方向,來作為自己永恆的歸宿。必須將自己的所有,分享給他人,回向給一切眾生。同時,繼續發願,願自己能夠成長與消融,能夠圓融與超越,永無止盡地奉獻。如果建立這樣的目標,不論人生是長是短,都是極有尊嚴的。】;

【生命與死亡是一體的兩面,所以生存與死亡,都是無限時空中的必然現象。

(一)生是權利,死也是權利;生是責任,死也是責任。活著的時候,接受它、運用它;結束的時候,接受它、歡迎它。我常常對癌症末期的病人說:“不要等死、怕死,多活一天、一分、一秒都是好的,珍惜活著的生命。”因為生存和死亡,都是無限時間之中的必然現象;不應該死的時候不應求死,必須要你死的時候,貪生也沒有用。

(二)生與死是息息相關的。每個人從知道有生命的事實那一天開始,就要有面對死亡來臨的心理準備。要知道,死亡的人,可能是自己,也可能是親友,這樣的事,隨時可能發生,這並不是讓年輕人恐懼死亡,用死亡嚇唬他們,而是要他們從小就知道死亡這樣的事實,如此,才能幫助我們智慧的成長。

(三)應該珍惜生命、尊重生命的可貴,並且運用生命使自己成長,奉獻他人。至於什麼時候死亡,任何人都沒有權利知道;因此,知道它會來臨,但是不必憂慮死亡的事實會在何時發生。】
    
我並非佛教徒,所以我還不能真正領會聖嚴法師文章中所說的某些觀點。當然我內心還是希望自己能求得無疾而終的“好死”。不過,我已不太執著於這點。我發覺當我放下執著後,我除了更加珍惜生命外,還不斷叮囑自己務必要在剩餘的生命期裡,儘量要活得有意義、有價值、有目標,從而真正體驗和顯示我的生命的尊嚴。

我更下定決心不讓自己帶著遺憾地離開這個世界。
 
曹其真寫於2015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