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伟民 图:岑伟宗提供
假如要找节目主持搭挡,我一定找岑伟宗,他是香港舞台剧填词的翘楚。
和别人沟通,如三种体育活动:有些人像打哥尔夫球,小球滚了出去,便不回头,跟这些没趣的人谈天,换来的是沉默;最可怕的人是口若悬河,对着你烧枪,不停在耳畔呯呯呯;岑伟宗,如打乒乓球,句来句往,互动丶活泼。
和岑伟宗结缘,有一段日子,那时候,我和朋友投资了音乐剧《情话紫钗》,导演毛俊辉老师介绍岑伟宗给我认识,他工作热忱,我对他的印象很好。
岑伟宗是文青,中学时代已热衷戏剧活动,到大学时代,更尝试投稿报馆写剧评,谁知一投就获取用。及後他更大胆问报馆编辑可否用报馆名义取传媒票去看演出,而编辑说取了票就要交稿。这样,他就开始长期在《信报》丶《文汇报》和《大公报》等报纸写剧评。
浸会大学毕业以後,他当了中文老师,仍然对戏剧念念不忘,傻小子竟敢毛遂自荐,找名编剧家杜国威给他机会,经过一番考量,老师的一双慧眼,在银铃般的「招牌」笑声中闪动:「好,一起合作,你协助我音乐剧《城寨风情》的填词吧!」那是1994年。
《城寨风情》出来的成绩很好,在舞台填词界,岑伟宗找到了方向。在1996年,他考进香港大学念硕士,并鼓起勇气,辞退了老师教职,靠自己的积蓄和在大学做研究助理维持生计。2003年,和做时装生意的女朋友结婚,到了2006年,岑伟宗全职写词,从此,他便走上了专业填词人的不归路。
2001年,郑少秋主演的《聊斋新志》及2002年谢君豪主演的《还魂香》把岑伟宗推上事业高峰。连《上海滩》的填词大师黄沾都这样称赞岑伟宗:「中文根底好,词写得好,写词而又有这样中文根底的,现在很少了。」
回头看,岑伟宗说:「我算是下了些苦功吧。有一句话取笑文字工作者,叫『识人好过识字』,意思是拉关系比拥有实力重要,今天回看,我不大同意。我以前会觉得做事要靠人脉;後来越来越发觉这想法很傻。今天我觉得如果不『识字』,其实很难『识人』,就算识得到人,关系也很难长久。更遑论赏识丶扶持这回事了。」我说:「凭关系,只可以入门,但是,各行各业成功的表表者,没有一个单靠攀龙附凤,便可以登天。」
问伟宗:「作为香港舞台填词界的中坚分子,你还有什麽理想?」他答:「粤语本身很有音乐感,其实很适合用来写音乐剧,我希望发扬『粤语音乐剧』,像80年代的粤语流行歌,红遍各地。音乐剧(musical) 有三种元素:音乐丶故事和歌词,我的强项只是第三部分,我想更进一步磨利自己的刀,看看有没有後来者有兴趣交流一下想法,大家同心协力,把粤语音乐剧再推上层楼。」我回应:「对,到了今天,不用说香港,就算中国的音乐剧,都出不了举世知名的『戏宝』,如西方《歌声魅影》般的波澜成就。」
写过剧本丶小说丶散文和艺术评论,都不红,我这「笔农」点了一杯酸涩的柠檬茶,叹说:「写小说最好玩,天马行空。写电影和电视剧本,最叫人『头痕』是两件事:要顾及制作的可能及预算,更难受的是『集体创作』,监制丶导演等往往随便改剧本。」伟宗带着漫画人物的笑容:「填词更不轻松,要精要确,特别是广东话,声调有九声,音节填错了,便变成另外一个字,例如『笑』,会变成了『萧』,更何况音乐剧有另一难度,便是要藏有大量『information』(讯材),因为音乐剧用歌曲来说故事,歌词自然要介绍人物丶地名丶背景丶时空丶行动等等;歌词绝不是单纯『寄意』,它其实是复杂的对白。」
伟宗喝了一口水:「和写曲的高世章搭档多年,更让我深入音乐世界,对自己要求更高,我希望文词可以融入不同音乐的质感,对着古典西洋曲,词要有古典西洋味;对着元代故事,文字要有元曲的味道。我和高世章快要在西九文化区戏曲中心,公演粤语音乐剧《大状王》(The Great Pretender),故事是关於清朝四大状师之一的方唐镜,写公堂审案。当法律题材变了音乐剧,作词的难度更高,公堂戏的歌词,要交代案情的细节丶法律的理由,还要有时丶地丶人,讲杀了谁。但愿歌词出来的效果,有『清代味』和『法律味』吧。」
我问:「剧本也是你写?」伟宗开玩笑:「我不擅长写剧情架构,对我来说,剧本犹如建筑一样,绝对不是我的强项。」
再问伟宗:「做填词人的态度是什麽?」伟宗说:「和所有艺术从业员—样,我们工作上的回报,只是一般。故此,不能太计较金钱得失,you must do what you are enjoying to do;跟着要勤力,懒人做事,一定失败;而且要『永不放弃』,面对失败便放弃,这些人不会有出息。」
我好奇:「你填词多年,有什麽心得?」伟宗想想:「曲词本质是辅助一首歌,而歌曲无可避免地是一件『半商品』,因为它需要听众,故此,不要太曲高和寡,好的曲词必须雅俗共赏。」
「歌名和歌曲的第一句是『生死攸关』:歌名不吸引,或未能画龙点睛,便没有人会关注这一首歌;而歌曲第一句更是引玉之砖,第一,听众许多时候凭着第一句,决定是否把歌曲听完下去;第二,对作词人来说,第一句是内容和曲韵的『水源』,如果头首开错了,再填写下去,便不顺畅。」我点头:「同意,例如郑国江老师所填写的《分分钟需要你》,第一句是『愿我会揸火箭,带你到天空去,在太空中两人住……』,你看,它为以後的歌词,提供了内容发展的极大空间,如果改为『手拖手去餐厅吃饭』,那便只是一条羊肠思路了!」
伟宗笑:「此外,要好好利用字典,我写歌词的时候,台头都会放几本辞典,左揭右翻找出词汇,揪出灵感。」
「最好也学习音乐。黄沾大师的歌词卓越,是因为他懂得音乐,故此,遇到困难的时候,他有能力和作曲人磨合,把歌曲适度调整,去配合歌词。」
「最後是精心炮制『副歌』(chorus),这段重复的段落非常要害,必须特别用心,它是观众哼唱的主点,如果副歌又难记,唱也不容易,这首歌如何会红起来?举例来说,林夕填词的精采,是无话可说,他为歌星古巨基於2004年的一首大红歌曲填词,那首歌叫《爱与诚》,其中副词是『别再做情人,做只猫,做只狗,不做情人,做只宠物至少可爱迷人』,是经典金句,当时,这一段唱至香港街知巷闻,这便是chorus的魔力!」
我接着:「城市人生活忙碌,当我听网上spotify,首先动作便是跳去流行歌的chorus部分,在四个情况下,绝不会把歌曲全首听下去:曲调不悦耳丶歌者唱得不好丶曲词丈八金刚,『不怀好意』丶曲词平凡无力,没有共鸣。」
最後,问伟宗:「由於其他原因,歌词没有好好地给演绎出来,你会怎办?」伟宗吸了一口气:「如果歌词已交到其他人手上,歌者如何,已是他们的责任,不过,在去看排练的时候,如果距离我心中的效果太远,我会忍不住跟导演商量,交换看法,希望找到一个大家都接受的方法去改进。当然,这便是化学作用,如果最後的歌曲演绎不是百分之一百自己的东西,像失去儿子,却换来许多不同的女朋友。」
和岑伟宗结束聊天,我在想,「字字珠玑」,恐怕是所有填词人的挑战。好的歌词如微风细雨,渗入肌肤;突然联想到:好的歌词和甜点又有何共通呢?两者都要靠独特惹人的色相,吸引看官,分别是甜点吃过了,怕胖会後悔,而享用歌词之後,身体不会胖,肉都长到了灵魂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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