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李伟民
祖国强大,香港失色,音乐市场换阵。音乐人,如天星小轮,犹豫於中环和尖沙咀之间,思索定位。
谚语「有麝自然香」,比喻有才能的人,终受器重,得到机会。另一句话是「长江後浪推前浪」,有实力的前浪,不被後浪推倒,看看影圈的曾江,1955年入行,今天仍然「有客有货」,而後浪要真材实料,才可突破前辈,看看我的小辈朱芸编。
1990年出生的朱芸编,父亲是二胡家朱道忠,近水楼台,朱芸编(Wan)也成为二胡演奏家,他土生土长,在「男拔」念中学,然後,去伦敦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 London)念学士丶英国皇家音乐学院(Royal College of Music)念硕士,获多项国际音乐奖。他回港後,佳绩丰硕,不负中学校长张灼祥所望。
七岁那年,他偷偷拿起父亲的二胡来玩,被爸爸发现;Wan自此走上二胡之路,但是,命运是顽皮的:从演奏舞台,Wan意外地踏上配乐事业,全因电影人泰迪罗宾及郭子健的引荐。第一部配乐的《悟空传》,票房超越一亿美金;第二部《哪咤之魔童降世》,投资七千多万,内地票房达五十亿。朱芸编说:「我喜欢别人叫我『音乐人』,不是『音乐家』,我是一个普通人,做着自己热爱的事情。」
中环,是香港精英云集的地方,我们跑中环的,天天和朋友打交道,智者认为香港面对的,是「结构性转变」(structural transition):
(一) 内地开放进步,香港不再是「gateway to China」(通往内地的闸门),优势渐弱。
(二) 随着生育率下降及市民长寿,香港人口急剧老化。
(三) 香港地价高昂,但是基层工资低,在疫情影响全球下,本市的生活指数仍是第一,草根家庭的年轻人,如果赶不上金融丶电商丶科技丶创新这四架列车,上流受阻。
(四) 在香港,工业已弱,除了金融业独秀,其他收益靠服务业,如餐饮丶零售等,内地经济好,这些便水涨船高,但当「大围」衰退,要搞其他生意,寸步维艰。
(五) 香港的行政制度日渐「栓塞」,许多改革,「转身」都有困难,如二十多年前提及的「六大产业」,即文创丶医疗丶教育丶创科丶检测和环保,未见成果。
(六) 内地富人跑来香港买资产,而做生意而富起来的港人又很多,加上本地已经坐拥资产的,在全球货币「量化宽松」下,价值倍增,更加富贵,可是香港的税制,坚守「低税率」,未能调节贫富差距,香港年轻人想均分财富,难上加难。
(七) 香港人以往的竞争力,是教育程度较高丶懂英文丶办公室经验丰富等,但是,其他地区在人力资源方面,日益改善,我们的强项,不再明显;明显的反而是香港的精英,像「M」字的中端,丧失社会影响力,急促下坠。
在此复杂形势,说冲破困局,谈何容易,连政府都「绑手绑脚」。作为年轻人,除了逆流喘泳,或随遇而安,那些想「搏杀」的,你们立志,要把「鸿图」扩大至内地,投入「大众创意,万众创新」的时代潮流,管他十四亿人口,就来一个龙争虎斗,就算失败而回,也曾痛快。当然,如你在香港顺畅,收入好,则作别话。有些年轻人告诉我:「想每天回家吃晚饭!」别的说:「怕适应!」无言。
朱芸编的「闯出半边天」,而且不用移居,是我想借用的正面例子。
Wan说:「我们生於斯,长於斯,当然最希望为香港音乐出分力。但如果要到外面闯荡,香港人其实拥有独特的『香港魅力』,就算成不了内地的主流音乐,香港音乐人的特点应会有一席之地。」我点头:「这是『有麝自然香』的定理。」
我说:「看过一篇内地文章,作者是『智先生』,以香港电影举例,他说:『香港电影有独特魅力,很多人称之为「港味」。什麽是「港味」?说到底,是香港背景下的产物,那就是「快」,拥挤窄密的街道丶摩肩接踵的行人丶密集林立的灯箱招牌丶劈哩啪啦的语速,套上中环丶尖沙咀丶油麻地这些着名地标,用影视片段拼凑出我们印象里的香港模样,快得很赛博朋克。』」你看,别人懂得欣赏我们的「港味」(Hong Kong whiff)。
Wan补充:「也许内地市场庞大和距离近,我们才常用『内地发展』这说法,但从远大方向来看,香港人的提升,应该是『世界市场』,思想定位於『世界观』(international-mindedness),这样,才不会狭隘。」
他喝了一口水:「所以2016年的《悟空传》和2018年《哪咤之魔童降世》的配乐,我用了以香港的班底,再加上北京丶英国丶保加利亚丶匈牙利的世界团队。」
我笑:「cyber年代的网上世界,生活似近还远丶似远还近。在这『平行时空』,事情天天新款,如要赶上时代,切勿把精采世界摒诸门外。内地是一条导管,海外是另一条导管,是『内循环丶外循环』吧。大家谈了很多『北望』,却忽略了外望。内地这一个文化市场,顾客有需求,喜欢『港味』。外国文化评论家,指出香港文化有一种独特的『charm』,如须臾间,我们放弃『港味』,举手投足都跟别人无异,便失去存在价值,再没有一个独特的中西兼备,或是国际底蕴的灵魂。『港味』消失後,我们的文字丶音乐丶电视丶电影丶舞台都和别人无异。大家记着:『别人要的,正是他们没有的特味。』」
Wan一面忙於工作,一面回头说:「以往,香港常谈『二元』,即中西,这并不足够。要扩阔香港文化的磁力,便应该往『多元』走,香港拥有足够的历史和文化来吸引别人。当亚洲城市仍然停留在『单元』或『二元』的文化层次,如果『港味』将来代表『港式国际魅力』,那才是骄傲。」
Wan聪明和健谈,本来想当律师:「内地的大城市一天比一天趋向大都会,但是他们的味道和香港不同,所以我们要有信心,活出港人的风格。香港有些人常常说,你看『他们怎样丶怎样』,香港人不要怕,要自强,做自己喜欢的音乐,发挥出来,便是『港味』,总会有一天站得住脚。我小时候至今,精於二胡这中乐,不过也学习西乐,就是这特别背景下,让我创造了《哪咤之魔童降世》这样不一样的电影配乐。」
我问:「港式音乐突出吗?」Wan来不及呼吸:「当然突出啦,像Cantopop,不是用广东话唱歌那般简单,我们的『港式曲风』,无论旋律丶节奏丶编曲丶用词,都和内地或外地不一样,所以,不用为了讨好而改变,要把自己的文化去芜存菁,才是出路。我不认为Cantopop是八十年代的过气名词,香港年轻一辈的音乐人,要给予它新的生命。」
我问:「Cantopop在死亡?」Wan否定:「从主流音乐市场来说,它在衰退中。不过从音乐创作来说,我接触过的香港年轻人,依然创出大量作品,而且『百花齐放』,你看今年的叱咤颁奖礼,各有各的风骚,不再是K歌天下;最重要是创新,让香港精力犹在,当然,问题是如何可以把自己的东西推广。有些事情,目前是冷门,或许将来香港可带领成风,不一定跟随别人的主流。举例『soundscape music』(常译为『音景音乐』,简单来说,便是从环境听到的声音所变化之音乐,不以旋律为主,有人认为没有旋律的姿采,音乐就变得沉闷;另一些人却认为没有旋律的驾驭,才产生真正的灵魂),或可为香港的电影配乐带来迷人的特质。」
我有感而发:「其实,内地通俗音乐同样面对问题,也要破茧:目前,港丶台流行情歌丶传统民歌及K-pop韩风的三股拉力在牵引内地,个性化创造发展缓慢,表演方面也多以模仿别人为主。」
Wan从工作中静下来:「在音乐的sophistication,外国是领先的。以2020年最轰动的大片《Tenet天能》为例,大家可能察觉不到,它的电影配乐根据故事时序,把音乐『顺向』或『反向』播放,同样配合到电影情节,真了不起,这『双向』配乐,巧夺天工。」
我结束叙旧之前,问Wan:「你的外破成功,会为香港年轻的配乐人带出一条生路?」Wan失笑:「岂敢!第一,只不过身边有许多的年轻音乐人,想先在自己成长的地方发展,才往外闯。第二,内地电影圈的人事相对复杂,必须通过层层人事才接到工作,机会也不容易。」我开玩笑,说这些是「不可抗力」。他接着说:「所幸的是现在网络发达,香港人身在这里一隅,也可以接内地和全球工作,最重要是自己有卖点。处理音乐工作的时候,不必一定身处某地,我和外面的导演经常是网上沟通工作。」
爱情上,跨地域是困难的,因为身边的人比较「就手」;不过在文化工作上,跨地域反而擦出火花,因为西谚说「熟悉会产生轻蔑」,文化人喜欢和不同背景的人合作。「港味」应犹如内袴一样,不可随意滑落;「港味」也应如调味的香料,最重要是让市场的厨师,煮起菜来,想到用我们的材料,就如现在的导演,会想起朱芸编。
回望数十年,香港人真的自满了丶懒了丶弱了。记着:花香,引蝶来,蝶播花粉。
满园春。
转载自
ArtMan HongK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