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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李偉民
轉載自 香港01



 
誰是唐滌生?如你張口結舌,請快吃「文化修養維他命」。
 
香港曾出現兩個國家級的文豪:一個是金庸,一個是唐滌生。金在2018年逝世,唐早於1959年走了,—文一武,金庸善寫武俠小說,如《射鵰英雄傳》;唐滌生精於典雅粵劇,如《帝女花》,他們的作品,為香港最寶貴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我是唐滌生的「超粉」。唐滌生不慕權貴,樂於扶掖後進,也許受他時雨化之:在典禮場合,我怕坐第一排,獨享受躲在後面,和無名朋友聊天,發掘他們的故事。我喜歡的文化人,不用有名,有見地便行。香港的讀者,愈來愈多在乎文章的思想價值。
今次,又找對了一個年輕、有意思的香港授畫老師:周俊宇。
 

 
內地來香港移居的「北方」年輕人,經歷數代的「轉型」:我的小時候,他們多來自江蘇、浙江省(當時我們把廣東省以外,都視為「北方」),凡不懂粵語的,叫「撈鬆」,不看作自己人。在「次歧視文化」下,他們聚居尖沙咀和北角,有些去了「左派」(即今天的「中資」) 機構如中國銀行、華豐國貨公司工作,那裏接受內地學歷或不靈光的廣東話,員工可「同聲同氣」,當時的浙江興業銀行,便是個好例子。

今天的「北方」年輕移民有新四類,各有千秋:有些是「海歸派」,他們海外留學後,不回內地,來到香港,金融業很多這些青年。第二類被叫「港漂」,這名詞不恰當,他們在香港的大學畢業後,留港發展,立根本地,在文化業,有很多這些人才。另外一類的父母是內地生意人,安排子女移民香港,在中環Landmark,看到這些不愁生活的年輕人在買奢侈品。最後一類在數歲或十多歲的時候,家裏申請移居香港,他們只是一般的老百姓,來了香港,「由零開始」,透透徹徹地融入本地生活。周俊宇(Ray)屬最後一類。
 

Ray說:「三歲時,家裏從浙江的海寧(金庸的家鄉)來香港定居,爸媽的收入不豐,我想要的玩具,他們沒有錢買給我,我只好拿起顏色蠟筆,畫出我心愛的玩具,像『畫餅充飢』。就算上課堂,我也在畫玩具,老師見我安靜,也『隻眼開,隻眼閉』,從此,興趣啟發我的天分。會考的時候,其他科目成績不好,只有美術拿五分的A,媽媽是開通的好母親,她說:『那就去上海唸美術吧!』她帶我去上海重新適應,我終於考上心儀的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內地的美術教育,非常注重一個藝術家的基本功,寫實素描要求十分嚴格,有別於香港的『通教』。畢業後,掛念香港,渴望回來見爸媽,而且在香港,畫人和物『像真度』極高的年輕畫家不多,自己可能有市場。於是,拾起背囊,和中國『紐約市』說聲goodbye,又踏足香港『家鄉』,吃心愛的餐蛋公仔麵!」
 

我關心:「你找了什麼工作?」Ray說:「年輕人大學畢業,找到一份穩定工作,便愛花費,很容易有物質慾,我提議年輕人離開學校後,如果不是生活逼人,先『不務正業』,以闖蕩來吃苦,找不同的散工,多看不同的圈子,接觸不同的人。在2013年回到香港,我做過設計、裝置、油壁畫等散工。最後,在現實和理想的雙重考慮下,決定投身教育。」
 
畫是靜態的藝術,卻反映動態萬物的美,平面的畫,看似平凡,其實發出不平凡的電波,碰觸心靈。
 
我單刀直入:「很多年輕人質疑:學畫畫有啥用?畫,可以吃嗎?」Ray狂笑:「嘴巴當然吞不下去,用腦袋和心靈就可以。在腦袋方面,繪畫訓練我們觀察和思考。舉例,畫一個蘋果,先要觀察,這蘋果真的是紅色嗎?形狀真的是橢圓形?思考上,要考慮那個角度和比例去繪畫一個蘋果?光線方面呢?甚麼媒體最好:水彩?粉筆?炭筆?油彩?更複雜的:例如你想用蘋果宣泄失戀的心情,又如何表達呢?所以,美術不是悅目這般簡單,它是『慢想』的訓練。此外,繪畫也是一種紀律的培養,對小孩子尤為有用,想想:要坐下來三至四個小時,心無雜念,專注地把一張白紙變成大千世界,絕對是嚴格行為。最後,繪畫是心靈的滋潤和療癒;香港是物質富裕的社會,但是,香港人心靈空虛,在利慾每天薰心下,能夠離開現實,走進一個只有美和情感的領土,多麼舒暢!我有一個學生,心愛的小狗走了,她把悲痛的心情溶掉在一幅懷念牠的畫作上,我從顏色中看到她的眼淚,她從眼淚中獲得釋放。」
 
我同意:「還有,繪畫可同時做Gym!許多人以為它只是低頭的活動,錯!繪畫可以是考驗體力的鍛鍊,想想:經常要站著,還要吊著手腕,行近走遠,以不同角度去考慮構圖和用色,當面對大面積的畫作時,在摺梯中爬高落低,可不是玩的。」
 

Ray大笑:「如果是戶外壁畫,運動量更大。」
 
我問:「超過三十歲,又沒有天分,只是為了興趣,可以學畫嗎?」Ray睜大眼睛:「興趣最重要。如獲得滿足,就算畫得不好,別人見笑,那又怎樣?而且,能力可以培養:畫可以粗分『概念派』和『寫實派』,如玩概念派,筆功未算好,別人不會向你開槍的;至於寫實派,我們有『方法論』的,只需勤力用功,跟足這些方法,要達到可接受水平,也不是沒有可能。我看過有些具潛質的,可是沒有用心;有些達到基本水平後,卻懶於思考,結果他們比本來沒有天分的更墮後。所以,繪畫不用『人比人』,作為嗜好看待,便足夠喜樂下輩子。」
 
我好奇:「繪畫,其實學些什麼?」Ray說:「繪畫的人,可以粗分『抽象風』和『寫實風』,但是,任何『風』之前,要掌握三件事:顏色、工具和內容結構。對大部分初學者來說,終於看到在這世界上,原來『顏色』不是狹窄有限,大自然其實蘊藏著萬千色彩,叫人開心得拍掌。」
 
我問:「當美術老師,有什麼感受?」Ray想想:「由於我的學生多是成年人,他們有不同背景和原因學習繪畫,主要是為了興趣和 『療傷』。但是,我發覺兩件事情很特別:習畫學生,以女性居多,第二,許多是為了完成一幅畫作,送給最愛的親友或戀人。上堂時,我常常變了學生的『聆聽者』,他們把感人的故事,送到我的耳朵;我教學生繪畫,他們卻成為我的生命導師。」
 

我又發功:「學生喜歡畫什麼題材?」Ray嘿嘿而笑:「什麼都有,但是,很少畫黑暗的藝術題材,例如死亡或血腥。不過,大部分都喜歡畫細小面積的,但是,我鼓勵有意把繪畫變成為職業的,要不怕艱難,試試繪畫『大畫』,因市場例如酒店、辦公大樓等,都喜歡巨型作品。」
 
我開玩笑:「 有沒有女學生追求你這帥哥?」 Ray反應敏捷:「 這些事情,發生在健身教練多一點吧,繪畫要非常專注的。」
我問Ray:「 一面創作畫品,一面當老師,會不會分心?」他搖頭:「當然,開班授課,自己創作的時間少了,但是,教導學生,是輔助別人;自己創作,是追求藝術的滿足。這過程包含個人精神境界的提升,例如,我開始思考生命的意義,又或是創作探索的過程,所以我便研究自己不懂的『裝置藝術』 (installation art);不過,開班給了我收入,在不愁基本生活開支下、不用計計較較一幅畫可以賣多少錢,我反而有更大的空間去創作。作為畫家,能在畫廊或拍賣『發達』的,是極少數;而且,愈渴求賺錢,錢走得愈遠,名和利,也是這樣。」
 
我手臂交叉,在思索:「香港人在乎藝術嗎?」 Ray答:「我們不用自卑,香港的環境真的不差。因為香港是富裕社會,某些人在滿足了物質需求後, 便追求靈魂的更高層次,他們花得起錢去學繪畫、買畫。香港許多的畫展是免費的, 拍賣會又多,要開眼界, 並不困難。但是,香港在這方面, 卻有兩大死結:我們的學校教育並不注重文化和藝術的培養,在別的國家,小學生在指定課堂,要去美術館參觀,甚至坐地臨摹展品。但是,香港的家長很物質,週末放假,只是帶孩子去飲茶和購物,沒有和他們去圖書館或博物館。第二,香港地方小,居住環境非常狹窄,放東西的地方都不夠,哪有地方掛畫,於是,畫變成了『奢侈品』。」
 

最後,我八卦:「有沒有有趣的故事?」 Ray認真的:「奇怪,為何學畫的人,多是女性?但是成為藝術家的,又多是男性?到底是一個什麼的性別問題?」
 
提到有趣事情,我突然想起一個「畫公仔」的繪畫回憶,凡是中年的,應該怡然回味:我們幾歲的時候,香港流行一種小朋友的玩意,它可以是從文具店買回來的一張現成的「公仔加衣服」硬紙, 或是自己製作和上色:紙板「公仔人偶」會有爸爸、 媽媽、孩子等,然後,根據每個人的身材尺碼,我們為紙人繪出漂亮的衣服 , 配合不同場合穿著。畫好衣服後,便在肩膊和腰部向外畫上四條方形的「扣」,接著,剪出衣服和把紙扣內摺,便可以掛在紙板公仔的身上。那時候,我一個晚上可以在床上畫出十多套時裝,然後,口中唸唸有詞,帶公仔去玩耍,每一個枕頭代表一處地方,例如坐飛機、旅行、飛上太空等,在不同的場所為他們更換衣服。弟妹們也來湊熱鬧,拿出他們的「公仔」和衣服,看看誰設計的衣服漂亮;同時,我們也為「公仔」配音呢,讓它們互相鬥嘴。這種紙公仔玩意,發揮出無限的故事創意,成為兒時的可愛回憶。
 
小時候玩過的玩意,會記得一輩子。也許,人的一輩子,只是一個難忘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