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偉民 圖:作者提供
我對紅磡體育館的感情矛盾,「又愛又恨」。小時候,紅磡灣是釣泥鯭魚的好地方,看著它填海,蓋了八十年代偉大的「紅館」,可以坐一萬多人,更成為本地和亞洲巨星趨之若鶩的殿堂,二十多歲的我們當然一天到晚去「朝聖」,「見證」過張國榮、陳百強、梅艷芳……的演唱會。由火車站過馬路到紅館,至今,恐怕數百次,看的時候,還要穿上Helmut Lang吧。
近年,這地方對於我,陌生起來,點滴的失落。前陣子,其實很想去看張學友演唱會,但是,紅館演唱會現在多了內地觀眾,萬眾搶票,太辛苦,不想爭。以前,進了場,大部分是香港觀眾,一起哭笑同聲:「看,羅文唱《獅子山下》了!」現在,如剛剛鄭秀文《#FOLLOWMi 2019香港站演唱會》,超過一半是內地朋友,舉目生疏,本地情懷潛進了紅館的海底。年紀也大了,前半生看過了數百場演唱會,愈來愈領悟到紅館的演唱會,本質多是綜合晚會,何必太緬懷。
八十年代,紅歌星鬥得頭破血流;九十年代仍然蕃昌;過了二千年,香港樂壇,步履蹣跚。九十年代大紅大紫的女歌星,走了王菲以後,仍然留下來的只有三個:鄭秀文、容祖兒、楊千嬅。千嬅變了「靚太太」,祖兒躑躅於少女和「熟女」之間,而鄭秀文擺明車馬,結了婚,說白不要小孩子,一天到晚嚷著「我年紀不輕」,但她不介意,在經歷起伏跌宕的日子後,變成火鳳凰,香港時代女性的代表,當今最具社會影響力的女神便是她,hallelujah!
我知道誰是鄭秀文,應該在遠古時代。有一年,富貴朋友大壽,在君悅酒店設宴,台上有個剛出道的女孩唱「走穴」騷,華星唱片朋友耳語:「這小胖妹叫鄭秀文,她很有鬥志,我看好!」那時候,Sammi在台上努力唱一首迎合大眾的歌,叫《叮噹》,我倒是沒有特別的感覺,誰料到她把不可能變作可能,今天有23吋的纖腰,運動員的身材,還有背肌。
當鄭秀文走紅了,聽說曾經脾氣很壞,幸好在那段時間,和她不認識。感受到真正的鄭秀文,是在大師杜琪峯的私人聚會,她被風雨折磨後,抑鬱症終於跑掉,她也信了上主:Sammi非常迷人,她的迷人不是如火熱的玫瑰,她是白色的百合。洗盡舞台的鉛華後,她親切、大方,以同理心和人聊天,「換位思考」和「共情」是鄭秀文給我很難忘的好感。她更是「吃貨」們的榜樣。
原來鄭秀文的姐姐是我的鄰居,有一次,竟然在家的附近碰上她,她喜歡跑步,路上,是一個普通的女兒家如微風掠過。吃驚的是有一次,晚上十一時多,見到她在路旁等的士,原來Sammi從姐姐家裏出來,百無禁忌,一個人在郊區的小路獨站,這便是真正的鄭秀文,我問她:「哎,你不怕嗎?」她淺笑:「哈,你以為司機會吃了我嗎?」有些女人是花瓣,Sammi的美,是藏在花蕊內的通達柔情,及鄭秀文「自家製造」的風趣;例如今次紅館的第十次演唱會的尾場,她邀請古天樂做嘉賓,她會開玩笑:「如果尾場沒有你來做嘉賓,便好像大便之後沒有衛生紙,真的不知道如何了事!」
在香港,要當一個「流行天后」,真的不容易,五件事情,都要達到最好:樣貌(周慧敏的美貌,行走了江湖數十年)、才華(沈殿霞的女兒欣宜,只要歌藝了得,還是有人欣賞)、口才(徐小鳳幽默搞笑,今天紅館開演唱會仍然座無虛席)、態度(這方面,我欣賞吳雨霏,在「時代女強」的價值觀下,她寧願選擇傳統的家庭幸福,工作暫擱一旁),最後,便是品味。
談到品味,鄭秀文是「潮流女皇」,首屈一指了。我覺得她不當歌星,可以做藝術家的,在她身體無恙後,有一陣子在明報週刊有專欄,每星期一幅畫作,畫功不算一流,但是意念清新。就像今次的演唱會,以「聲色藝」標準來說,「色」和「藝」接近滿分,在這些流行音樂會,如果歌星沒有要求,或「把關不力」,演唱會可以俗不可耐。Sammi在演唱會的品味和心思,都「貨真價實」地交出成績:樂隊用了玩電子音樂特別出色的梁基爵,他研究新樂器,把音樂化為舞台的媒體藝術。那些不好看的演唱會,舞台、燈光和音樂是分開,這三者在今次演唱會裏,是渾然天成。另外,舞台的特效裝置,千變萬化,前衛突出。最喜歡的一場,是一塊塊像降落傘般的電子屏幕在空中飛揚,有些可以圍著Sammi的腰,幻變為一條屏幕裙,具國際級的水準。還有,今次的衣服美得叫人讚嘆,歌星的服裝固然好看,連舞蹈員所穿的也不馬虎:黑白忍者服、無頭西裝上衣、繩網袍、水手裝,應有盡有。Sammi髮型也更換多次,如「Bob頭」、馬尾、長髮、dreadlocks、鬢髻等。還有,小地方如閃石臉貼、眼罩、刺青等,都用上了。
「人腳」方面,台上陣容雄厚,銀樂隊、舞蹈員等加起來,五十多人,像威尼斯大巡遊,彈指間,又像彩色cupcakes在大遷徙。
之前說了歌星的態度,鄭秀文利用今次演唱會表態了;她為了環保,不派發螢光棒,要觀眾下載App,把手機變成不同顏色的小彩牌。她還給機會年輕人,把晚輩歌手都帶上台合唱,用心良苦,如王嘉爾、鐵樹林樂隊。最後,有數場的收入,她捐了給慈善團體。
演唱會唯一不足之處,也是今天香港流行曲的「原罪」,便是為了easy singing,都是些「K歌」,它們一般都是音域不廣、輕重不足、變化不大,所以音樂成就很低,這些「罐頭K歌」,害了幾代的樂壇。話是這樣說,我還是唱「兒歌」般,投入地一起唱《終身美麗》和《信者得愛》。
鄭秀文在台上說:「這是我人生的第102或103場的演唱會!」很難得,歷練沒有把Sammi磨損,反而像走竹山天梯,精采地在今次演唱會展示她的人生,示範爬到吊橋的頂點。
八十年代香港有潮流品味的巨星,所追求的都是「華麗」和「名貴」,外國名牌時裝是必需品,大星風範更絕對緊守;到了九十年代,紅歌星起了很大的變化,他們一切行為舉止「貼地」親民很多。他們少唱了外國唱片的「cover version」,原創歌曲亦因此豐富了。
八十年代的歌星,還會唱一些如廣東小調的歌曲,陳慧嫻都要唱《逝去的諾言》。到了九十年代,唱小調不再是香港年輕人會做的事情。紅星對於男女關係,也不像八十年代的歌星那麼造作,誰愛上了誰,不怕大方公開。選購衣飾,也漸漸走出連卡佛、Joyce、龍子行、瑞安百貨等地方供應,他們貴的衣服會穿,便宜的也穿。在九十年代,女性再不追求優雅,不必做淑女,而嚮往時尚有型,所以Sammi的說話方式,代表著那年代女孩子的風格,語氣是卡通化的好玩,還加入通俗風趣的調侃。
在今次演唱會的尾場,Sammi送給香港人一句聖經的說話,是「喜樂的心是良藥」,喜是一種幸福,樂是一份滿足。有人說如果環境欠佳,那可喜樂?這說法不對,世間不幸事情,十常八九,我們這些經過人生洗禮的人,可以告訴年輕人:《黃帝內經》的話是對的,「有諸形於內,必形於外」,恨是如斯,但是愛也如斯,看事情的好壞,其實在乎內心。
鄭秀文,就算將來老了,也是香港女性的英雄樹。
轉載自橙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