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偉文
以為夜來,才能夢睡;那中午、一剎那,倒頭睡了,才知道,甜寢和晚露無關。
有一位財主以為富貴後,才該談文化。某天,他聽了關淑怡的《深夜港灣》,念舊情傷;他笑:「麻木了40年的心坎,首次顫動!那是多少錢也買不到的……」文化,不必用錢換回來;它敲了門,如雨,潤物無聲。
香港炙手可熱的年輕管弦樂團指揮家林屴汧(Stephen Lam),待人熱誠,他用音樂,村托眾生。數小時的閒聊,充滿耐性:「音樂無分『雅文化』和『俗文化』,只有好與壞的區別。音樂不僅是聲音的藝術,更是『時間轉移』的美學!」我問:「此話何解?」Stephen「鬼馬」地說:「聽到Libertango,你走進快樂;聽到Schindler's List,你墮入悲傷。音樂,是情感的反芻:『睹物思人,聽樂思情』。音樂,把我們從現實中抽出來,擲進不同的心緒時空:韶華現,光陰逝,有時候做回自己、有時候換上別人,可感受1775年莫札特在奧地利的生活、又可奔往2022年英國Ed Sheeran的世界。」
我問Stephen:「你的故事是甚麼?」他移移眼鏡:「追夢吧!我在西環聖保羅書院唸書,很愛音樂,參與不同團體,代表學校出外交流。到了大學,以為自己會『現實』一點,於是,2005年,在中文大學主修環境科學。但是,音樂對我的呼喚聲愈來愈大,我去過奧地利參加音樂營、美國賓夕凡尼亞洲大學當音樂交流生,又擔任過聖彼得堡室樂團、維也納青年愛樂管弦樂團、澳門青年交響樂團的客席指揮,這些體驗加強了我對音樂的信念;於是,完成了2011年香港大學的文學研究碩士後,我脫下人生的保護罩,咬緊牙關,決定去維也納音樂及表演藝術大學(University of Music and Performing Arts Vienna),唸指揮碩士。在Vienna,我享受了七年的音樂人生,學會了德文及意大利文;於2017年,回到香港,音樂變成終生事業。」
我瞪眼:「有否後悔回港?」Stephen回敬一笑:「香港人對音樂的接受能力很高,不賴;但是,大部分人仍缺乏對聲音以至音樂的聯想能力。當聽到音樂,我們應該根據生命的體會,編織出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不同的人,有不一樣的創作,然後,享受自己遐想出來的世界。所以,音樂在眾多藝術之中,給了人類最大的情感發揮空間,同樣的一段音樂,各有各的聯想、各的喜怒哀樂,太棒了!」
我和應:「每次,我聽到Tchaikovsky的Autumn Song,便會想起某年在南丫島攀山!在世上,愛和音樂,讓我們哭笑也極美!」
Stephen喟然:「香港很奇怪,教育只介紹了甚麼是音樂?有哪些音樂?甚至鼓勵大家去音樂會,all about information and exposure,但是,很少教人如何『欣賞』音樂?『發揮』音樂用處?」我笑:「請簡述之!」他像位老師:「音樂是一個cognitive development(認知發展),我們要學會如何去理解一段音樂,感受它,把它和自己回憶及情緒互通,讓它撫平不快、激發鬥志,甚至增加想象力、思考力、聽覺及語言技能。音樂欣賞不應是一刻的『單向反應』,而是恆久的『雙向互動』!可惜,也許這過程太唯心、也太抽象,老師很少會揭開一個學生的靈魂,教懂他如何利用音樂去『美麗』自己。」
我深深有感:「有一首歌,叫《把悲傷留給自己》,最初,只知道它是一首情歌:『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你的美麗讓你帶走。』聽聽就算,往後,有一個朋友告訴我:『創唱人陳昇在澎湖晚上的海邊,看着星星,突然感觸,他說:「那點觸悟,可能是星星,也可能是海風,或是海浪;人,往往有某一種感覺剎那間到來,當時身上沒有紙筆,我趕快衝去車,拿了一枝筆,可是沒有紙,只好寫在煙盒上!」』就這樣,我懂得和這一首歌溝通;每當失意之時,我看着海和星星流下銀色的淚,便立刻想起陳昇的這首歌,我腦海的悲傷,和陳昇的肯定不一樣,但是同樣地,悲傷療癒了悲傷。為了這首歌,我去了此生唯一一次的澎湖,逗留兩天!」
Stephen贊成:「每次,在音樂會,我會反傳統,花些時間解釋樂章,它表達甚麼?為何快板?慢板?觀眾如何欣賞感受?」
他頓頓:「今時今日,家長都逼小朋友學樂器,為的是拿一張證書;孩子們有了技巧,心靈卻未懂和音樂互動,於是靈魂飛不到草原、攀不上雪山。有了internet,今天接觸音樂太容易,但是,如凡夫們起心動念時,曉得用音樂作為鑰匙,打開自己情感世界,那才是香港人能否擁有文化修養的關鍵!」
Stephen吃了一口蛋糕:「青少年多愛流行音樂,喜歡『夾band』,但是,如能先學習古典音樂或傳統中樂,這『打底』很有用,因為這些音樂複雜性高、思考性強,是音樂人的紮實基礎,在外國,許多優秀的pop artist,都有『古典底』!」我同意:「好高興見到新一代的流行歌手,正統音樂學院出身,例如Gareth T、Gin Lee。」Stephen補充:「此外,接觸中西樂也是必須的,西方古典音樂如像天上結構華麗的神殿,中樂如地上縹碧的清泉,兩者是不同的哲學。而且,香港人生來便有一副『中西合體』的DNA系統,我們最強的便是『中國思想,用西樂去表達』;『西方思想,用中樂去演繹』,只要不是非驢非馬,香港人的音樂成就將了不起!」
我問Stephen:「你打算在這方面貢獻?」他害羞,抬抬眼鏡:「對!過去,中樂吸收了大量『西樂』,如在作曲、編曲、樂器方面;但是,西樂所包容的『中樂』元素,仍未夠豐富,我希望能夠創出一條全世界都喜歡的『東西風』!」
我談得興起:「香港的音樂發展,遇到的問題是甚麼?」他認真地:「太保守!太因循!我們常常困於一條無形的公式,舉例來說:古典音樂,便是『大會堂做開果隻』;流行音樂,便是『紅館做開果隻』,無論構思、內容、執行上,百人一貌,頗墨守成規。」
他端詳了空氣一會:「況且,為何總是說『音樂走入學校』?而不是『學校走出去社區接觸音樂』,我希望音樂不是『為學習而學習』的東西,它應該是『因現實生活而學習』的東西,舉例來說,唱歌,可以在公園唱、或在路邊busking;我希望通過音樂,青少年們都能夠感受到音樂對每天生活的impact。」
Stephen深呼吸:「香港的青少年,其實充滿音樂才華,只是這裏地方少,局限了他們的眼界。希望政府各地的海外辦事處,能夠設立一個『文化專員』的職位,讓小朋友動人的音樂演出,去遍世界各地,這對他們的音樂視野,及對推廣香港文化形象,都有好處。」我笑說:「對!『大事從小時開始』,你看,香港人原本以為微不足道的菠蘿包、熱鴛鴦、雞蛋仔,竟然變成香港對外的『公關大使』!」
我再問林屴汧:「音樂對你有沒有隱秘意義?」他偷笑:「有,那是《遊園驚夢》!明代的湯顯祖寫了一個戲曲叫《牡丹亭》,其中一個曲目叫《遊園驚夢》,最引人入勝的是它的故事:閨女杜麗娘遊園後,夢中邂逅一名俊才郎,但過度思念他,鬱鬱而終,家人把她的神位放置在梅花庵內,書生柳夢梅遇險後,剛巧在此處休養,原來他正是麗娘的夢中情郎,於是,一段淒美的人鬼戀從而展開。其中一句,對我來說,便是音樂的意義:『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正如我剛才再說,音樂是『時間轉移』,靈魂可以『遊園』,但當夢醒,又回到『驚夢』後的現實,只有音樂,可讓我們享受那半虛半實的精神美景!」聽了Stephen這番話,想痛哭一場:我想寫半虛半實的小說故事,可惜,本人的「真人真事」訪問稿,卻最受讀者認同,可否讓我的文字也「遊園驚夢」?
今時今日,機器愈來愈像人,人也愈來愈像機器,只有靈魂可以把人類和機器區分,故此,我們需要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