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偉民 圖:受訪者&香港舞蹈團提供
跑了上海一趟,在虹橋和內地的朋友吃飯,他們的理想是如何在不改變現有環境下,創造未來。回到香港,是另外一群文化人的聚會,他們認為社會要有移山劈石的大改革,明天才有希望。
由過去到現在,我都害怕明天。未來是可怕的黑洞,憂慮今天做對了什麼事情,明天才不會在黑洞裏遇到怪獸?每次為未來打算,都苦於判斷,到底問題多大?自己的能力多大?解決方法的準確性又多大?數十年了,有些路走對,有些走錯,但是,深信不疑的是生命如一場博彩:一點一點的下注,就算錯了,還有機會翻身,但是,如果孤注一擲,釀成大錯,則傷害極大,回頭最難。在妥協現實和追逐理想之間,絕對不是「零和」遊戲,而是如何把兩者合起來,產生「第三度空間」,方案雖不是初心,但亦有後著。在這種不完美中改善現狀、發展未來,是最寶貴的。
最近,跟香港舞蹈團的藝術總監楊雲濤聊天,他談到人生、話及香港、觸著藝術,更加強了我對「第三度空間」的看法:推力和阻力,兩者除了對抗,原來可以合二為一,變成新的力量。
香港舞蹈團,俗稱「九大藝團」之一,是政府大力支持的表演團體,它在1981年成立,至今演出超過一百齣作品,近期有《風雲》、《倩女‧幽魂》、《中華英雄》、《三城誌》等,他們的海外演出,踏足十多個國家和城市。
楊雲濤移居了香港快二十年了,在香港成家立室,生了小朋友,一個2013年出生,另一個在2016年。他說:「我除了廣東話有口音,其他生活模式,差不多百分之一百香港。我也入鄉隨俗,海外家僱也聘請了,可是,過去在內地的成長,和今天『香港人』的身份,給了我很深的感受。最好玩的例子,是我和太太都是內地人,可是,活生生在我家裏的兩個小孩子,卻是標準『港童』,他們還教我講廣東話,我會問:他們為什麼是我的孩子?為什麼不在白族長大?他們未來的心路,和我這背景的爸爸,又距離多遠呢?」我說:「香港人現在好像有兩類,1997年前已在香港生活的,和在97年後從內地移來香港的,哈,你是『新香港人』,當中有些被視為香港的社會負擔,但是像你這些精英,正為香港作出優秀的貢獻,也為香港創出了『第三度空間』。所以,面對新移民,各有各的情況,真的不應該『一竹篙打沉一船人』。」
楊雲濤說:「哈,我更複雜。雖然我是中國人,但我不是漢人,我的祖先是少數民族的『白族』,我的皮膚是白白的,樣子也不是漢族人。我在雲南的艱苦環境下出世,八十年代,在11歲的時候,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到雲南招收少數民族的小孩子,去北京接受長期的專業舞蹈訓練。當時,可能我好動、身材比例又適合,被挑選上了。於是,一個還在哭的小朋友,坐進往北京的火車,接受一輩子將要成為舞蹈員的現實,更要學習和來自新疆、內蒙、廣西、江蘇各地小孩子,一起生活的現實。當時,在學校的生活,永遠是上午跳舞,下午上課,一年只可以在夏天和冬天回雲南老家一次,我感覺自己好像一個『野生小孩』,老早便從泥土裏拔出來,面對不可預測的改變。當時,我不會抗拒,改變對我來說,是肯定的。」
「到了18歲,順利考上大學,可是畢業後,舞蹈員的崗位將會是分派的,我可能會在一個舞團老死,我不想未來的舞蹈事業是這樣,但是也不想對抗,於是尋找其他出路。在1992年的春節,我沒有告訴老家的爸媽,坐上空檔無人的火車,望著煙花,離開熟悉的北京,我要去廣州發展;我在想:北京的春節煙花不會因我而改變,但是,下次回來,我要告訴煙花,我找到了生活的美好。」
「廣州當時很雜很亂,是一個花花世界,有許多夜生活,還可以看到香港的電視節目,我參加了廣東現代舞團,工資不高,生活也不好,可是我熱愛舞蹈,而且領導曹誠淵用心培養我們,所以決定堅持下去。」
「到了1999年,廣州的現實環境,已到了一個『盡頭』,我喜歡跳舞,但是又不滿現實,只能走出新的空間。於是,我又回到北京,做了一個『自由舞者』,沒有舞團的束縛,容許我自由創作,還拿了一些編舞的獎項。『自由舞者』是現實和理想之間的一個空隙,給我抓住了。2001年,香港舞蹈團來了北京,第一次招聘國內的舞蹈員到香港工作,他們挑選了我,我嚷叫『太興奮了!我不知道香港的日子會怎樣,但是在跳舞這框架下,給我注入新鮮空氣!』。」
「在2002年,我隻身到了香港,頭也不回,把北京的東西,送的送、賣的賣,只帶著媽媽送給我的棉被,而接機的人,覺得我像丐幫。但是,那是媽媽給我溫暖的禮物,我一定要它陪伴身邊,而且,只要有這張棉被蓋在身上,多麼寒冷的晚上,總會渡過。來香港那年,我已經27歲,比起其他19、20歲的團友,我算是老了,經歷過世情的我,和這些『跳跳紮』的小鬼擠在一間西環的宿舍,我樂於重新適應。我人生的哲學便是:有部分的現實要接受、有部分的現實要放棄,必須在接受和放棄之中,摸索新的可能,製造新的機會。到了今天,我仍然生活於這個態度、這種狀態,這一種擺平好壞的方法,成為自己生命的信仰。」
「2005年,我30歲了,已經是香港舞蹈團的『首席舞者』,也拿了許多獎,但是我決定換換環境,去CCDC(城市當代舞蹈團)闖闖。CCDC沒有『首席舞者』這個位置,我只是一個普通舞員,人工也比香港舞蹈團少了一半,但是,我不想『停』下來,我要在現實這四面牆之中,找到新的空間。當時,除了香港舞蹈團,最有規模的,便是CCDC,在那裏,我參與了舞蹈創作和教育的工作,我觀察大師如黎海寧是怎樣編舞的。CCDC容許外面有其他工作,於是,我參與了香港舞蹈團製作的一齣音樂劇叫《邊城》2位編舞之一的工作,反應很好,《邊城》讓我真真正正地建立地位,也開始薄有名氣。」
「到了2007年,香港舞蹈團招聘助理藝術總監,這可能是我另一個事業的機會,於是我申請,獲聘了。在2011年,我去了美國進修,在那裏,沒有人認識我,以往的光環不再,人也自覺渺小,只能在接受和適應中,尋求自己的價值。而在2013年,香港舞蹈團把我提升為『藝術總監』,就這樣,我便留在香港舞蹈團至今。」
我大膽追問:「雲濤,你還在尋找新的空間嗎?」他認真地說:「面對現實,總有妥協的部分,我在香港建立了家庭,也有小朋友,他們在這裏唸書,如果我再往外面闖,是不現實的。所以,總要學習滿足於現狀,我在香港,在一個藝團的高高位置,我的未來天空,便是如何把藝團和自己的藝術水平提升,在限制當中,創造理想。」
我再問:「你喜歡香港嗎?」雲濤答:「如所有現實,總有好的和不好的。例如香港地小人多、生活急促、嘈雜繁亂,這是不好的一面;但是,我們的社會,是自由和開放的,我們香港人接受四方八面的動力,又讓這些動力改變自己,而自己又把新的動力輸出去。香港又中又西、既老且新,可傳統又可前衛的生活方式,是全世界獨一無二的。」
雲濤舞動手指:「我覺得活好生命,有三個層面,第一,明白大「形勢」,當形勢比人強,有些形勢是個人不可逆轉的;第二,便是在形勢的限制下,找到個人的大『方向』,例如你喜歡做研究的、從商的、搞藝術。做人,一定要知道自己在生命裏,想走那一條路,不然,便會渾渾噩噩;第三,便是『努力』,雖然有了大方向,你只是忙於想著明天怎樣?過多的『怎樣』其實於事無補。我常常和身邊的朋友說:『今天做得好,明天會更好;今年做得好,明年便更好。』雖然現實是個命運,但是智慧和努力是改變命運的手段。而智慧不單是對抗,而是在接受現實下,如何找尋第三種可能。內地人面對改變,往往說『沒事,沒事』,香港人喜歡說『大件事,大件事』。」
我問雲濤:「你未來如何為香港的舞蹈藝術貢獻?」他笑著:「我每天都在努力,嘗試著不同的東西。內地的舞蹈,強調『共性』,一大群舞者在舞台,整齊地一起舞動,產生壯觀和悅目的視覺效果,可是,我們香港要強調『個性』,要避免舞台上有『財大氣粗』的感覺,但是,同時也不要讓觀眾覺得舞台上的我們只是東施效顰。我希望香港的舞蹈,在國際上代表著某種精神面貌、某種文化底蘊、某種藝術選擇。」
感謝雲濤,他讓我想起當今出色的希臘舞師Dimitris Papaioannou (大家有沒有看過他最近在香港文化中心《偉大馴服者》(The Great Tamer) )的演出?他說:「我任由自己暴露在混亂和不安之中,因為現實就是如此……不過當我經歷愈多,愈發現『控制』是不可能的,有時候,控制更是不必要。學習游泳,總比學習控制海洋容易。」我也想起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另一句話,他說:「Few people have the imagination for reality 」。朋友,人生沒有最好的年代,也沒有最壞的年代,更沒有最後的年代。在現實和理想、失望和憧憬之間,總有第三度扇門。
《桐城縣志略》記載清代康熙年間,有兩家人,張宅和吳宅,他們因府邸之間的一幅牆而大吵起來,結果,雙方把牆各退讓三尺,兩家之間便空出了六尺,成了一條方便自己,也方便路人的巷,後稱「六尺巷」,並立牌坊。在社會和藝術兩方面,我們香港還可以有六尺巷這「第三度空間」嗎?
轉載自橙新聞